春节期间看完映欣送的书《四合》之后，我想要写一篇评论文章，忙了一段之后，今天坐在电脑前敲打，屏幕上浮现出来的，竟然是这样一些文字。

　　看映欣的画，我想，这个表面木讷的男人，其实内心很狂野呢。

　　与映欣认识有十年了，最初的结识，其实是作为记者和画者的关系。

　　那时候是1999年的汕头，映欣在画界还籍籍无名，我去一个小圈子喝茶时邂逅了他。他送他的画到报社给我，我想应该写点什么关于他的东西，就约了某个时间到他家里看他画画。他的画，我印象深的还是那些紫色主调的、层层叠叠的、风光无限的、既表露又隐藏的、既清晰又暧昧的。就是中国画追求的那种所谓“言有尽而意无穷”的传统吧。

　　说是他家，其实是他借住在汕头老市区的一个旧房子。映欣自己的家在澄海，他在汕头活动就常住那里。后来他告诉我，是杨培江借他住的。杨培江也是画家，据说现在他的画卖得很好。十年前的他也还没有红，但是境况已经比映欣要好。这个好只意味着他有稳定的工作与家庭生活，不像当时的映欣，工作和感情都处于漂浮状态。

　　那是一个晚上，现在我只记得当时房间的逼狭与昏暗。好像是在那里，我了解到映欣文艺青年的另一面，他弹吉它的神情很活泼，不像他平时那样的沉默寡言。我当时说需要一张可以配文的照片，映欣找了一张给我。之后我并没有写出关于他的片言只语登在报上，当时我不是很关注汕头画界的情况吗?我报道过郭莽园的文人画，还为汕头一个油画展写过一篇被人称道的评论。也许当时我觉得映欣还是一个没有完成的画家，他的精彩还没有开始?我至今记得他的那张照片，是特意洗成的黑白照，干净英俊的样子。

　　映欣在广东美术馆当策展人的时候，我刚好在报社跑星海音乐厅的线，偶尔会去美术馆看他。他们那个办公室有点乱，不清楚是故意弄成毛坯的装修风格，还是本来就是临时设施?陈迹那时是他的同事，他们的工作状态匆促忙碌。我之后常读到映欣写的同行的画评，觉得他的文字功夫还不错，有独到见解，既平易又灵动。

　　在广州那段时间我们虽然忙，但也会抽空吃个饭见个面聊聊天。那一次是在五羊新城的一个西餐厅吧，他告诉我，卖了几张画赚了一笔钱。看起来他在画界的路越来越宽敞了。在我离开报社回汕头的前夕，映欣看起来已经走上事业的坦途，成为广东画院的专职画家。而这其中的是非曲折我从来没有听他说起，他不是一个喜欢抱怨和高谈阔论的人，总是埋头在做事。画画、写作、参与相关的活动，是他认同的有意义的生活方式吧。

　　回到汕头生活，因为寂静和停滞，我有很多时间可以胡思乱想。有一次映欣回汕头，听他讲起他小时候的经历，我突然觉得陌生而反感。应该是针对他的腔调带有成名之后追溯自己成长史时难以掩饰的踌躇满志吧。这么多发生眼前的纷纭扰攘的社会问题可以避而不谈，却沉缅在小我的时空里迷醉和自恋。这就是中国画的画家!我的心头顿时涌起一阵莫名的鄙夷。其实这个不干映欣什么事，是我自己的问题。我多年来接受和认同对中国文化的否定，骨子里早就判定中国文人画逃避现实是一种罪行。

　　有一次我去广州，映欣对我说起去北京参与一个朋友在中国美术馆开的一个画展，他大半天的时间讲的其实是一个北京本土女导游的细枝末节，他对她因为生长在皇城根而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充满嘲讽和不屑。我觉得这时的他才是真实可爱的。我交往的朋友中愤青类型的多，也许我不自觉拿他们的标准来衡量他了吧。

　　映欣举办了多次画展，我并没想去看。他的画，我看的多是印成画册的印刷品。唯一一次看他的画展是2005年吧，我到广州出差，他的个展已经快要撤展。我去看画的目的很自私，我的一个好友要搬家，我想索要一张画给她。记得当时画展上的画很多都被标了“已售”， 有几张我比较喜欢的，仔细一看，却都是我认识他早期画的。那种层次错落意境开合中隐藏的瑰丽狂野，是我喜欢的风格。有趣的是，当时有一中年男人也在看画，他很羡慕映欣可以成为专职画家，说他自己也是美院的毕业生，谋生的职业却是装修设计。然后他突然问我，你是映欣的太太吗?我不禁莞尔，“当然不是，我只是他的一个朋友。”

　　每次见面，似乎映欣总会提交他的成绩单，比如开办某个画展，比如出了某本画册，比如接受某个采访，画展规格可能越来越高档，画册的装帧可能越来豪华吧。我突然觉得这很滑稽，我不是他的家长，他混得很成功没有必要跟我汇报。我想朋友之间更重要的是分享内心的感悟吧。或者这是他的一贯风格，事件比体验更重要，一种只做不说的男性思维?又或许不擅言辞的他把心理的所思所想都留待画画与写作去表达?

　　我不久前说，想当年你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呢。他却回应：人总是要改变的，这个未必不好。我在思量，现如今他脸上的淡然，是忍辱负重的妥协，还是安于现状的满足?从广州赤岗的出租屋到依云小镇的复式豪宅，他的内心有过怎样的波澜起伏?35岁到45岁一个男子的成熟阶段里，他经历了怎样的心理蜕变?成为一个体制内的专业画家真的是他少年时代追逐的梦想?

　　阅读那本厚厚的书，《四合》。我看着那四个勾肩搭背的少年到青年到中年的男子合影，脑子里冒出了诸如：四不像、60年代、潮汕男人、体制内画家、南方中国画、成功人士这样莫名其妙的词语。思索他们的画与各自的人生履历，放下书沉淀了几天，我才慢慢从反感中国画的情怀中释然。在他们左奔右突、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或断裂或继承的创作旅程中，我触摸到这样的心路历程：面对中国当代文艺价值观的总体沦丧，画家们渴求突围又满是困惑的心理危机。是呀，虽然我们处身不同的圈子，文学与美术的命运却殊途同归。

　　我对映欣说：你画画是很有潜力和远景的，只是，你对中国画的否定还很不够。这句话，不知道他听进去了没有。

　　2009/3/17